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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批判现实主义和诗意现实主义

杜萌若/外国文学教授

版本推荐：《猎人笔记》 / 屠格涅夫 / 丰子恺译本

今天我要跟你分享的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短篇故事集《猎人笔记》。

创作背景：俄国社会农奴制问题

在世界文学史上，《猎人笔记》这本书和美国女作家斯陀夫人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经常被相提并论。为什么呢？因为以上两部文学经典，在各自国家各自时代产生的爆炸性社会和政治意义，都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

先说《汤姆叔叔的小屋》，这本书是在美国南北战争爆发前十几年发表的，反映了美国南方奴隶制度的罪恶和黑奴的悲惨命运。它的问世，引发了美国社会的强烈反响，甚至成为南北战争的导火线之一，乃至于林肯总统做出了这么一个论断，把作者斯陀夫人比作是“发动南北战争的女人”。

再来看《猎人笔记》。这本书的很多内容涉及到了19世纪上半叶，俄国这个国家最大的社会问题。什么问题呢？农奴制问题。这个话题相当敏感，所以这本书一问世，就在俄国社会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反响，甚至和当时的两任俄国沙皇都扯上了关系。

怎么回事呢？原来，《猎人笔记》刚出版的时候，在位的是沙皇尼古拉一世，他对这本书涉及到农奴制问题的许多内容非常不满。后来甚至找了个借口，把作者屠格涅夫发配监管了一年。那再看尼古拉一世的儿子，下一任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这位沙皇他认真阅读过《猎人笔记》，反倒是给出了很高的评价。而且在1861年，亚历山大二世颁布了废除农奴制的宣言。

那很多人就把这两件事合到一起了，俄国社会上普遍流传一种说法，说沙皇之所以这么做，废除农奴制，就是和他读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有很大的关系，而且对于这种说法，屠格涅夫本人表示很认可。

那你一定就很好奇了吧，《猎人笔记》这本书里面到底是怎么表现农奴制问题的呢？为什么先后两任沙皇关于本书的态度差别那么大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那这就得回到俄国当时的时代环境来看。俄国这个环境，是从17世纪以来开始正式推行农奴制的，绝大多数的俄国农民没有自己的土地，他们耕种贵族和地主的土地，这样他们的人生权也属于贵族和地主。于是，就成了农奴。

从17世纪到19世纪，俄国的农奴制问题，那就好比是美国南北战争以前的黑奴制问题，是困扰这个国家现代化转型的最重大的社会问题。到了19世纪，西欧启蒙运动的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思想席卷了整个欧洲。

那再看俄国的农奴制，显然是有悖于这种时代潮流的。于是，许多俄国的思想家、作家和知识分子都主张废除农奴制。屠格涅夫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可以说，俄国当时正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所以先后两任沙皇，尼古拉一世和亚历山大二世，他们这对父子对于农奴制问题的态度和立场截然不同。

尼古拉一世非常顽固，他认为农奴制就是最适合俄国国情的制度。所以，不管是谁，只要你说了农奴制的坏话，那就得挨罚。而相比之下，他的儿子亚历山大二世在这个问题上就要开明很多。这位沙皇意识到，如果俄国这个国家再一意孤行，推行农奴制的话，那就会完蛋了。

由此，才产生了咱们前面讲到的那种现象，两任沙皇对反农奴制小说《猎人笔记》做出了完全相反的两种反应。

所以现在，你就能明白了吧，《猎人笔记》在俄国社会发展历史上有一种特殊的地位。

好了，以上咱们在宏观上，大体明白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和俄国社会农奴制问题的关系。那接下来就正式进入这本书的内容。

故事精华

先看题目，“猎人笔记”，顾名思义就是一个猎人写下来的笔记。书名里面这个“猎人”是全书的讲述者，他是一个青年贵族，喜欢在乡村打猎，打猎过程中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零零散散地记录下来二十多篇，最终组合到一起，这样就成了“猎人笔记”。

在全部的《猎人笔记》当中，一般公认反农奴制倾向最鲜明的作品是《总管》这一篇。接下来，咱们就一起来了解一下这篇作品的主要内容。

故事开始的时候，讲述人，也就是那个爱打猎的青年贵族，讲他有个熟人是一个年轻的地主，姓宾诺奇金。有这么一次，地主宾诺奇金领讲述人去他自己拥有的一个村子玩。一行人到了村子，这就看到替宾诺奇金在村子里管事的一个总管和他的儿子早就等在那儿殷勤地迎候了，总管的儿子在这里当村长。总管和他的儿子，这一对父子平日里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庄稼汉们都敢怒而不敢言。

这一天，见到地主老爷宾诺奇金大驾光临，有这么一对父子终于出来了，一个60岁左右的老头领着他20岁的小儿子，壮着胆子找了过来，向老爷宾诺奇金磕头请愿，状告总管和村长这对恶霸父子。

怎么回事呢？原来啊，老庄稼汉在村会上曾经和村长顶过嘴，村长的爸爸总管从此怀恨在心，就借着欠租的名义，逼迫老庄稼汉一家人为他家当奴隶，做苦工，还强行征调了老庄稼汉家的大儿子、二儿子去当兵，现在又要强行征调眼前的这个小儿子，想活活拆散得罪过他们父子的这一家人。老庄稼汉说到这里，旁边的小儿子又怯生生地补了一句，“倒霉的还不止我们一家人呢”。

既然恶霸总管和恶霸村长这对父子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坏事，事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都摆在这儿，那地主老爷宾诺奇金他又会怎么说怎么做呢？

你听啊，他是这么讲的，“天哪，简直是造反了。不行，在我这里绝对不准造反。”你看，他不但不同情这些可怜的农民百姓，反而觉得这是一种造反的行为，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接着，作品中写道：宾诺奇金转身扬长而去，根本就没对恶霸总管和村长做任何处理。

批判现实主义与诗意现实主义

你看，在这里，作者屠格涅夫不但直接写出了地主欺负农奴这件事，更关键的是，你注意啊，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他本人是贵族出身，可是记录这件事情的时候，在立场上完全是倾向于受害者农奴一方的。

那作者屠格涅夫敢于这么处理，这在当时的俄国作家当中可以说是第一人，绝对有一种石破天惊的震撼效应。就这个角度而言，那社会影响力几乎可以媲美美国反黑奴制的经典《汤姆叔叔的小屋》。可以这么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和《猎人笔记》都称得上是西方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超级经典。

但是，在这里还有非常关键的一点需要你注意，那就是这两部政治性极强的文学经典，它们之间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什么不同呢？

斯陀夫人写《汤姆叔叔的小屋》，目标很明确，她就是要做一件事，就是要揭露黑奴制的问题。而俄国屠格涅夫写《猎人笔记》，他的写作目标更加复杂，要做的其实是两件事，除了反农奴制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主题，那就是要写出富有诗意的19世纪俄国乡村生活的风俗画卷。

这方面的主题，《汤姆叔叔的小屋》这本书里面完全没有。而《猎人笔记》这部分有关风土人情的内容，其中所蕴含的是批判现实主义之外的另外一种文学内涵，这种文学内涵在文学史上，一般称作是“诗意现实主义”。

那么，什么叫“诗意现实主义”呢？下面我简单给你解释一下。屠格涅夫论文学，总是在强调这样一个观点，说作家一定要努力发现并且挖掘现实生活中富有诗意的东西。现实生活中富有诗意的东西在哪呢？很多方面啊。有诗情画意的那些东西，也有美好和善良的东西，还有那些有意思、有味道的人和事。这些东西并不一定有什么重大的社会意义和思想意义，但是却能够体现出普通日常生活中让人留恋，让人热爱的那种生活滋味。

那在19世纪的西方现实主义文学中，从这样一种视角去看生活，去反映现实，所形成的一种倾向，就叫做“诗意现实主义”。

具体落实到《猎人笔记》这本书当中，“诗意现实主义”的一面基本上是通过对19世纪俄国乡村生活的风俗特写表现出来的。这方面的内容和反农奴制的内容并不对立，但是二者之间又是相对独立的，这样就形成了本书最独特的一个方面。什么方面呢？叫做批判现实主义和诗意现实主义的结合。

俄国乡村生活的风土人情

前面咱们已经了解了，《猎人笔记》当中体现批判现实主义最典型的那一篇叫《总管》，现在我再带你来看看，体现诗意现实主义最经典的一篇，篇名叫做《霍尔和卡里内奇》。

这一篇是屠格涅夫创作《猎人笔记》这本书最早写的一篇。后来成书的时候也收到了第一篇，是文学界公认的全书最优秀的篇章之一。

那写了什么内容呢？其实就是写两个很有意思的庄稼汉，一个叫霍尔，一个叫卡里内奇。讲述人有一次打猎，通过他的打猎伙伴，一个地主波鲁德金结识了他手下的这两个农奴，同他们两个人接触了几天，然后把对他们的印象零零碎碎地记录下来，就这么回事。

那你可能就会很好奇了吧，霍尔和卡里内奇，这两个庄稼汉到底是两个怎么样的人呢？到底怎么个有意思法呢？那接下来，我就先领你来看看卡里内奇这个人。

卡里内奇这个人40岁左右年纪，性情特别温顺、天生乐观，为人非常随和。他的主人，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地主波鲁德金特别喜欢他，打猎的时候总是会叫上卡里内奇，让他替自己背猎枪、搞侦察、取水，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这个卡里内奇。而卡里内奇呢，为人厚道，而且非常崇拜自己的主人，只要主人一召唤，就马上放下所有手里的农活，跟着跑前跑后，乐呵呵地忙活。

卡里内奇会特别多的才艺，尤其他是个养蜜蜂的能手。讲述人和波鲁德金找到他的时候，正是大中午最炎热的时候，卡里内奇就领着两个老爷到了树林深处，他的养蜂房那里去，替他们打开了一间挂着一束束干燥香草的小屋，然后让他们躺在新鲜的干草上，把两个贵族老爷安顿好。他自己头上戴了一只有网眼的，像袋子一样的东西，拿着刀子、罐子，到养蜂房去替他们割蜂蜜。

你看，卡里内奇就是这样一个厚道的好心肠的人。那得闲的时候，卡里内奇还经常采一些新鲜的草莓，去看他的老朋友霍尔。那咱们接下来也就跟着他再来看看霍尔这个人。

霍尔就跟卡里内奇不一样了，他是个老头儿，精明能干，特别能赚钱，家里盖了大房子，还有小庄园，有十个儿子，一大家子人过得热热闹闹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那卡里内奇与霍尔这对老朋友，他们只要一聚到一起，就快快乐乐地聊天，聊个不停，有时还一起唱歌。

讲到这里，我想你一定有点困惑了，这俩人日子过得这么自在，这哪叫农奴啊，怎么看怎么不像奴隶的生活啊。

关于这个问题，我必须得给你解释一下。

俄国的农奴跟美国的黑奴，尽管都有个奴字，但是情况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在俄国，多数的农奴其实就是农民，只不过耕种的土地是贵族和地主的，要定期向主人交租子，理论上身份属于主人。其实，平时的生活还是很自由的。如果像霍尔那样精明能干的话，还有可能发家致富。

另外，在这篇故事里，你还要注意到这么一种情况，那就是这里的这位贵族地主波鲁德金，你看他并不是像《总管》里面那一篇的地主那么坏。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在作者屠格涅夫的笔下，贵族地主和手下农奴之间的关系并不都是对立的。这就好比是现在公司里面老板和雇员的关系，什么情况都有啊。

那你看，霍尔和卡里内奇的主人，这个地主波鲁德金，他为人就很和气，和手下的农奴相处从来不摆主人架子，有时候还能开开玩笑。

比如说，他有的时候就跟霍尔开玩笑，说你老头那么有钱，赎身多好啊，何必一辈子给我交租子呢？那遇到这情况，霍尔一般都是顾左右而言他，说明他不愿意赎身离开主人。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的俄国农奴有了钱，的确是可以向主人交钱赎身的，可是赎了身以后，名义上好听，是自由人了，自由农民了，但是麻烦可比以前还要多，各级的小官吏都会找上门来勒索，找各种各样的麻烦。所以，赎身这样的傻事霍尔才不干呢。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里面所表现的地主和农奴的关系，总体来说还是很和睦的。

你看，《猎人笔记》的《霍尔和卡里内奇》这一篇，这里面所描写的俄国乡村生活的风土人情，各种生活细节当中都流露出一种特别富有诗意的感觉，非常有人情味。甚至连地主和农奴之间的关系，这里面也有一种人情味。这就是诗意现实主义的精髓所在。所以后来的俄国著名作家高尔基才评价说，《猎人笔记》这本书是一部异常优美的作品。

屠格涅夫强调说，他本人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写《猎人笔记》这本书，就是对人类生活的真实性感兴趣。

那从政治倾向上来看，他是立场鲜明地反农奴制的。但是对于生活中那种人品不坏的地主和手下农奴之间有人情味的关系，也能忠实地记录下来，从诗意现实主义的角度加以表现。这一点，恰恰是屠格涅夫这位世界级的文学大师身上最牛，最值得尊重的地方。

阅读心法

好了，《猎人笔记》这一讲就讲到这里，下面我再来跟你分享两条阅读心法：

第一，读这本书，你一定要特别注意它文体方面的独特之处，可以说，这是一部特别不像小说的小说。作者就好像在那儿东一笔西一笔地写，表面上看写得非常散，非常碎，但是，他却写出了一种高度纪实的风格，特别能表现出那种生活的质感。这种小说创作理念，其实特别有前沿性，是领先于屠格涅夫那个时代的。那你读这种小说，就需要像嚼橄榄一样，去反复咀嚼，慢慢地去品其中的味道。

第二，这本书当中的风俗特写，还有两大名篇特别值得推荐，一篇叫《白净草原》，写什么呢？说草原上有五个看护马群的孩子，晚上一起聊天，讲鬼故事的事儿。另一篇叫《歌手》，讲乡村小酒馆里一场业余歌手赛歌会。这两篇作品都特别能体现屠格涅夫诗意现实主义的特色，特别推荐阅读。

写作小窍门

分享了阅读心法以后，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个本书作者的写作小窍门：

屠格涅夫是风景描写的大师，十九世纪俄国的另外一位文学大师托尔斯泰，他在评价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的时候，讲了这么一段话，说：这是屠格涅夫的拿手好戏，你就看啊，他在那儿那么三两笔随便一勾，大自然在他笔下就生发出了芬芳的气息，好神奇。

那托尔斯泰讲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这个特点，几笔一勾，就能写出意境，这招拿手好戏其实就可以叫做简笔写意勾魂法。

比如说吧，《猎人笔记》的最后一篇，标题叫做《森林和草原》，这里面写风景，简笔写意勾魂法就用得特别突出。你看下面这段描写：天空发红了，寒鸦在白桦树丛中笨拙地醒过来，笨拙地飞来飞去，麻雀呢，在暗沉沉的草堆周围叽叽喳喳地叫。空气晴朗了，云开始发白，田野显出绿色，农舍里也传出了蒙蒙胧胧的说话声。

咱们看屠格涅夫写清晨农村的景象，就是选取了那么几个点，勾勒一下，就把景象的魂给勾出来了。这招简笔写意勾魂法，如果你以后在写作中遇到写景的时候能用上，那你也成了一个勾魂高手了。

课后思考

最后，我给你留一道思考题：分享这本书，我重点领你了解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反农奴制名篇《总管》，属于批判现实主义的路子；另一篇是全书开头第一篇《霍尔和卡里内奇》，写乡土人情，属于诗意现实主义的路子。

现在，请你思考这么一个问题：站在现代的角度来看，这本书里面所写的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态度激烈的对农奴制黑暗的揭露；另一方面是温情脉脉的乡土人情记录。两方面的内容，哪一种更能吸引你呢？更吸引你的原因是什么呢？